先生谓学者曰:“为学须得个头脑,工夫方有着落。纵未能无间,如舟之有舵,一提便醒。 不然,虽从事于学,只做个‘义袭而取’,只是行不著、习不察,非大本、达道也。” 又曰……
先生谓学者曰:“为学须得个头脑,工夫方有着落。纵未能无间,如舟之有舵,一提便醒。
不然,虽从事于学,只做个‘义袭而取’,只是行不著、习不察,非大本、达道也。”
又曰:“见得时,横说竖说皆是。若于此处通,彼处不通,只是未见得。”
一〇四
或问:“为学以亲故,不免业举之累。”
先生曰:“以亲之故而业举为累于学,则治田以养其亲者,亦有累于学乎?先正云:‘惟
患夺志。’[4]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耳。”
一〇五
崇一[5]问:“寻常意思多忙,有事固忙,无事亦忙,何也?”
先生曰:“天地气机,元无一息之停。然有个主宰,故不先不后,不急不缓。虽千变万化,
而主宰常定。人得此而生。若主宰定时,与天运一般不息,虽酬酢万变,常是从容自在,所谓
‘天君泰然,百体从令’[6]。若无主宰,便只是这气奔放,如何不忙?”
一〇六
先生曰:“为学大病在好名。”
侃曰:“从前岁自谓此病已轻,比来精察,乃知全未。岂必务外为人?只闻誉而喜,闻毁
[1] 《孟子·尽心上》:“行之而不著焉,习矣而不察焉,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,众也。”“义袭而取”出
自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,“(浩然之气)是集义所生者,非义袭而取之也。”
[2] 伯生:孟源,字伯生,王阳明的学生。
[3] 周茂叔,即周敦颐(
1017-1073 年),字茂叔,别称濂溪先生,宋明理学的先驱,是程颢、程颐的老师。
《河南程氏遗书》卷三载:“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,问之,云:‘与自家意思一般。’”
[4] 《河南程氏遗书》:“故科举之事,不患妨功,惟患夺志。”
[5] 崇一:欧阳德(
1495-1554 年),字崇一,号南野,江西泰和人,王阳明的学生。
[6] 语出宋代范浚《香溪集》。38
而闷。即是此病发来?”
曰:“最是。名与实对。务实之心重一分,则务名之心轻一分。全是务实之心,即全无务
名之心。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、渴之求饮,安得更有工夫好名?”
又曰:“‘疾没世而名不称’[1],‘称’字去声读,亦‘声闻过情,君子耻之’[2]之意。实
不称名,生犹可补,没则无及矣。‘四十五十而无闻’
[3],是不闻道,非无声闻也。孔子云:‘是
闻也,非达也。’[4]安肯以此望人?”
一〇七
侃多悔。
先生曰:“悔悟是去病之药,然以改之为贵。若留滞于中,则又因药发病。”
一〇八
德章[5]曰:“闻先生以精金喻圣,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,以煅炼喻学者之工夫,最为深切。
惟谓尧舜为万镒,孔子为九千镒,疑未安。”
先生曰:“此又是躯壳上起念,故替圣人争分两。若不从躯壳上起念,即尧舜万镒不为多,
孔子九千镒不为少。尧舜万镒,只是孔子的,孔子九千镒,只是尧舜的,原无彼我。所以谓之
圣,只论‘精一’,不论多寡,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,便同谓之圣,若是力量气魄,如何尽
同得?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,所以流入功利。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,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,
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,即人人自有,个个圆成,便能大以成大,小以成小,不假外慕,无不
具足。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。后儒不明圣学,不知就自己心地‘良知良能’[6]上体认扩
充,却去求知其所不知,求能其所不能,一味只是希高慕大,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,动辄要做
尧舜事业,如何做得?终年碌碌,至于老死,竟不知成就了个甚么,可哀也已!”
一〇九
侃问:“先儒以心之静为体,心之动为用[7],如何?”
先生曰:“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。动静,时也。即体而言,用在体;即用而言,体在用。
[1] 语出《论语·卫灵公》。一解为“君子到去世时还不为人所称道”,则“称”字读第一声;二解为“君子
去世时名不副实,君子引以为憾”,则“称”字读第四声。王阳明取后者。
[2] 语出《孟子·离娄下》。
[3] 《论语·子罕》:“后生可畏,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?四十、五十而无闻焉,斯亦不足畏也已。”一解为
“到了四五十岁在社会上还没什么声名”,一解为“到了四五十岁还未听闻大道”,本文中,王阳明取后者。
[4] 《论语·颜渊》:“子曰:‘是闻也,非达也。夫达也者,质直而好义,察言而观色,虑以下人,在邦必
达,在家必达;夫闻也者,色取仁而行违,居之不疑,在邦必闻,在家必闻。’”孔子认为“达”的实质境
界比“闻”高。
[5] 德章:姓刘,王阳明的学生。
[6] 《孟子·尽心上》:“人之所不学而能者,其良能也;所不虑而知者,其良知也。”
[7] 语出程颐《与吕大临论中书》。是谓‘体用一源’。若说静可以见其体,动可以见其用,却不妨。”
一一〇
问:“上智下愚,如何不可移[1]?”
先生曰:“不是不可移,只是不肯移。”
一一一
问“子夏门人问交”[2]章。
先生曰:“子夏是言小子之交,子张是言成人之交。若善用之,亦俱是。”
一一二
子仁[3]问:“‘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?’[4]先儒以学为‘效先觉之所为’[5],如何?”
先生曰:“学是学去人欲、存天理。从事于去人欲、存天理,则自正诸先觉。考诸古训,
自下许多问辨思索、存省克治工夫,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,存吾心之天理耳。若曰‘效先觉
之所为’,则只说得学中一件事,亦似专求诸外了。‘时习’者‘坐如尸’[6],非专习坐也,坐
时习此心也;‘立如斋’,非专习立也,立时习此心也。‘说’是‘理义之说我心’之‘说’。
人心本自说理义,如目本说色、耳本说声,惟为人欲所蔽所累,始有不说。今人欲日去,则理
义日洽浃,安得不说?”
一一三
国英[7]问:“曾子三省[8]虽切,恐是未闻一贯[9]时工夫?”
先生曰:“一贯是夫子见曾子未得用功之要,故告之。学者果能忠恕上用力[10],岂不是一
贯?‘一’如树之根本,‘贯’如树之枝叶,未种根,何枝叶之可得?体用一源,体未立,用
[1] 《论语·阳货》:“子曰:‘唯上知与下愚不移。’”
[2] 语出《论语·子张》。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。子张曰:“子夏云何?”对曰:“子夏曰:‘可者与之,
其不可者拒之。’”子张曰:“异乎吾所闻:君子尊贤而容众,嘉善而矜不能。我之大贤与,于人何所不容?
我之不贤与,人将拒我,如之何其拒人也?”子夏,姓卜,名商,字子夏,春秋时晋国人,孔子的学生。
[3] 子仁:冯恩,字子仁,号南江,王阳明的学生。
[4] 语出《论语·学而》。“说”通“悦”,愉快。
[5] 朱熹《论语章句》:“人性皆善,而觉有先后。后觉者,必效先觉之所为,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。”
[6] 《礼记·曲礼》:“坐如尸,立如齐。”尸,指祭祀中扮作先祖的样子代其受祭的人。“齐”通“斋”,
指古人祭祀前的斋戒。
[7] 国英:陈桀,字国英,福建莆田人,王阳明的学生。
[8] 《论语·学而》:“曾子曰:‘吾日三省吾身:为人谋而不忠乎?与朋友交而不信乎?传不习乎?’”
[9] 《论语·里仁》:“子曰:‘参乎!吾道一以贯之。’”
[10] 张靖杰译注的《明隆庆六年初刻版〈传习录〉》中此处为“力”,邓艾民的《传习录注疏》等版本此处为
“功”。
39安从生?谓‘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,但未知其体之一’[1],此恐未尽。”
一一四
黄诚甫[2]问“汝与回也,孰愈”[3]章。
先生曰:“子贡多学而识,在闻见上用力[4],颜子在心地上用功,故圣人问以启之。而子贡
所对,又只在知见上。故圣人叹惜之,非许之也。”
一一五
“颜子不迁怒,不贰过,亦是有‘未发之中’始能。”
一一六
“种树者必培其根,种德者必养其心。欲树之长,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;欲德之盛,必于
始学时去夫外好。如外好诗文,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。凡百外好皆然。”
又曰:“我此论学,是无中生有的工夫。诸公须要信得及,只是立志。学者一念为善之志,
如树之种,但勿助勿忘,只管培植将去,自然日夜滋长。生气日完,枝叶日茂。树初生时,便
抽繁枝,亦须刊落,然后根干能大。初学时亦然。故立志贵专一。”
一一七
因论先生之门,某人在涵养上用功,某人在识见上用功。
先生曰:“专涵养者,日见其不足;专识见者,日见其有余。日不足者,日有余矣;日有
余者,日不足矣。”
一一八
梁日孚[5]问:“居敬、穷理是两事[6],先生以为一事,何如?”
先生曰:“天地间只有此一事,安有两事?若论万殊,‘礼仪三百,威仪三千’,又何止
两?公且道居敬是如何?穷理是如何?”
曰:“居敬是存养工夫,穷理是穷事物之理。”
曰:“存养个甚?”
[1] 语出朱熹《论语集注》。
[2] 黄诚甫,名宗贤,字诚甫,号至斋,王阳明的学生。
[3] 《论语·公冶长》:“子谓子贡曰:‘女与回也,孰愈?’对曰:‘赐也何敢望回?回也闻一以知十,赐
也闻一以知二。’子曰:‘弗如也,吾与女弗如也。’”子贡,即端木赐,孔子学生。“女”通“汝”。
[4] 张靖杰译注的《明隆庆六年初刻版〈传习录〉》中此处为“力”,邓艾民的《传习录注疏》等版本此处为
“功”。
[5] 梁日孚:梁焯,字日孚,广东南海人,王阳明的学生。
[6] 朱熹《朱子语类》:“学者工夫,唯在居敬、穷理二事。”
40曰:“是存养此心之天理。”
曰:“如此,亦只是穷理矣。”曰:“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?”
曰:“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,事君便要穷忠之理。”
曰:“忠与孝之理,在君亲身上?在自己心上?若在自己心上,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。且
道如何是敬?”
曰:“只是主一。”
“如何是主一?”
曰:“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,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。”
曰:“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,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。却是逐物,成甚居敬功夫?”
日孚请问。
曰:“一者,天理。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。若只知主一,不知一即是理,有事时便是逐物,
无事时便是着空。惟其有事无事,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。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。就穷理专一处
说,便谓之居敬;就居敬精密处说,便谓之穷理。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,穷理时别有个
心居敬。名虽不同,功夫只是一事。就如《易》言‘敬以直内,义以方外’,敬即是无事时义,
义即是有事时敬,两句合说一件。如孔子言‘修己以敬’,即不须言义;孟子言‘集义’,即
不须言敬。会得时,横说竖说,工夫总是一般。若泥文逐句,不识本领,即支离决裂,工夫都
无下落。”
问:“穷理何以即是尽性?”
曰:“心之体,性也,性即理也。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,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。仁义只是
吾性,故穷理即是尽性。如孟子说‘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’,这便是穷理工夫。”
日孚曰:“先儒谓‘一草一木亦皆有理,不可不察’[1],如何?”
先生曰:“‘夫我则不暇。’[2]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,须能尽人之性,然后能尽物之性。”
日孚悚然有悟。
一一九
惟乾[3]问:“知如何是心之本体?”
先生曰:“知是理之灵处,就其主宰处说,便谓之心;就其禀赋处说,便谓之性。孩提之
童,无不知爱其亲,无不知敬其兄,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,充拓得尽,便完完是他本体,
便与天地合德。自圣人以下,不能无蔽,故须‘格物’以致其知。”
一二〇
守衡问:“《大学》工夫只是‘诚意’,‘诚意’工夫只是‘格物’。‘修齐治平’,只
‘诚意’尽矣。又有‘正心’之功,‘有所忿懥好乐,则不得其正’,何也?”
先生曰:“此要自思得之,知此则知‘未发之中’矣。”
[1] 《二程遗书》:“然一草一木皆有理,须是察。”
[2] 《论语·宪问》:“子贡方人。子曰:‘赐也贤乎哉?夫我则不暇。’”
[3] 惟乾:冀元亨,字惟乾,武陵(今湖南常德)人,王阳明的学生。
4142
守衡再三请。
曰:“为学工夫有浅深,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,如何能为善去恶?这着实用意,
便是‘诚意’。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,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,便又多了这分意思,便不是
廓然大公。《书》所谓‘无有作好、作恶’,方是本体。所以说‘有所忿懥好乐,则不得其正’,
‘正心’只是‘诚意’工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,常要鉴空衡平[1],这便是‘未发之中’。”
一二一
正之[2]问:“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,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,此说如何?”
先生曰:“只是一个工夫。无事时固是独知,有事时亦是独知。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
力,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,便是作伪,便是‘见君子而后厌然’[3]。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,此
处不论善念恶念,更无虚假,一是百是,一错百错,正是王霸、义利、诚伪、善恶界头。于此
一立立定,便是端本澄源,便是立诚[4]。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,精神命脉,全体只在此处,真是
莫见莫显,无时无处,无终无始,只是此个工夫。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,即工夫便支离,
亦有间断。既戒惧即是知,己若不知,是谁戒惧?如此见解,便要流入断灭禅定。”
曰:“不论善念恶念,更无虚假,则独知之地,更无无念时邪?”
曰:“戒惧亦是念。戒惧之念,无时可息。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,不是昏聩,便已流入恶
念。自朝至暮,自少至老,若要无念,即是己不知。此除是昏睡,除是槁木死灰。”
一二二
志道[5]问:“荀子云‘养心莫善于诚’[6],先儒非之[7],何也?”
先生曰:“此亦未可便以为非。诚字有以工夫说者。诚是心之本体,求复其本体,便是思
诚的工夫。明道说‘以诚敬存之’,亦是此意。《大学》‘欲正其心,先诚其意’,荀子之言
固多病,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。大凡看人言语,若先有个意见,便有过当处。‘为富不仁’之
言,孟子有取于阳虎[8],此便见圣贤大公之心。”
[1] 朱熹《大学或问》:“人之一心,湛然虚明,如鉴之空,如衡之平,以为一身之主者,固其真体之本然。”
“鉴”就是镜,“衡”就是秤。
[2] 正之:黄弘纲(
1492-1561 年),字正之,号洛村,王阳明的学生。
[3] 《大学》:“小人闲居为不善,无所不至,见君子而后厌然,掩其不善而著其善。”
[4] 《周易·乾·文言》:“君子进德修业。忠信,所以进德也;修辞立其诚,所以居业也。”立诚,就是尊
重事实,持守诚德。
[5] 志道:姓管,字登之,号东溟,王阳明学生耿定向的弟子。
[6] 《荀子·不苟》:“君子养心莫善于诚,致诚则无他事矣。”
[7] 《河南程氏遗书》:“孟子言‘养心莫善于寡欲’,寡欲则心自诚;荀子言‘养心莫善于诚’,既诚矣,
又何养?此已不识诚,又不知所以养。”
[8] 《孟子·滕文公上》:“阳虎曰:‘为富不仁矣,为仁不富矣。’”即孟子所引阳虎之言。阳虎,又作“阳
货”,春秋晚期鲁国人,曾挟持季氏专政鲁国,后失败流亡,被孔子视为乱臣贼子。一二三
萧惠[1]问:“己私难克,奈何?”
先生曰:“将汝己私来,替汝克。”先生曰,“人须有为己之心,方能克己。能克己,方
能成己。”
萧惠曰:“惠亦颇有为己之心,不知缘何不能克己。”
先生曰:“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。”
惠良久曰:“惠亦一心要做好人,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。今思之,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
的己,不曾为个真己。”
先生曰:“真己何曾离着躯壳?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。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,岂不
是耳目口鼻四肢?”
惠曰:“正是为此。目便要色,耳便要声,口便要味,四肢便要逸乐,所以不能克。”
先生曰:“‘美色令人目盲,美声令人耳聋,美味令人口爽,驰骋田猎令人发狂。’[2]这都
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,岂得是为汝耳目口鼻四肢?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时,便须思量耳如何
听、目如何视、口如何言、四肢如何动。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[3],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,这
个才是为着耳目口鼻四肢。汝今终日向外驰求,为名为利,这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物事。汝若
为着耳目口鼻四肢,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,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?须由汝心。
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。汝心之视,发窍于目;汝心之听,发窍于耳;汝心之言,发窍于口;汝
心之动,发窍于四肢。若无汝心,便无耳目口鼻。所谓汝心,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。若是那一
团血肉,如今已死的人,那一团血肉还在,缘何不能视听言动?所谓汝心,却是那能视听言动
的,这个便是性,便是天理。有这个性,才能生。这性之生理,便谓之仁。这性之生理,发在
目便会视,发在耳便会听,发在口便会言,发在四肢便会动,都只是那天理发生。以其主宰一
身,故谓之心。这心之本体,原只是个天理,原无非礼。这个便是汝之真己,这个真己是躯壳
的主宰。若无真己,便无躯壳。真是有之即生,无之即死。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,必须用着
这个真己,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。戒慎不睹,恐惧不闻,惟恐亏损了他一些。才有
一毫非礼萌动,便如刀割、如针刺,忍耐不过,必须去了刀、拔了针。这才是有为己之心,方
能克己。汝今正是认贼作子,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、不能克己?”
一二四
有一学者病目,戚戚甚忧。先生曰:“尔乃贵目贱心。”
一二五
萧惠好仙释。
先生警之曰:“吾亦自幼笃志二氏,自谓既有所得,谓儒者为不足学。其后居夷三载,见
[1] 萧惠:王阳明的学生。
[2] 语出《老子》。原文为:“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聋,五味令人口爽。驰骋畋猎,令人心发狂。”
[3] 《论语·颜渊》:“子曰:‘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。’”
43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,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。大抵二氏之学,其妙与圣人只有毫
厘之间。汝今所学,乃其土苴,辄自信自好若此,真鸱鸮窃腐鼠[1]耳。”
惠请问二氏之妙。
先生曰:“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,汝却不问我悟的,只问我悔的!”
惠惭谢,请问圣人之学。
先生曰:“汝今只是了人事问,待汝办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,来与汝说。”
惠再三请。
先生曰:“已与汝一句道尽[2],汝尚自不会!”
一二六
刘观时[3]问:“‘未发之中’是如何?”
先生曰:“汝但戒慎不睹,恐惧不闻,养得此心纯是天理,便自然见。”
观时请略示气象。
先生曰:“哑子吃苦瓜,与你说不得。你要知此苦,还须你自吃。”
时曰仁在旁,曰:“如此才是真知,即是行矣。”
一时在座诸友皆有省。
一二七
萧惠问死生之道。
先生曰:“知昼夜即知死生。”
问昼夜之道。
曰:“知昼则知夜。”
曰:“昼亦有所不知乎?”
先生曰:“汝能知昼?懵懵而兴、蠢蠢而食,行不著、习不察,终日昏昏,只是梦昼。惟
‘息有养,瞬有存’[4],此心惺惺明明,天理无一息间断,才是能知昼。这便是天德,便是通乎
昼夜之道而知,更有甚么死生?”
一二八
马子莘问:“‘修道之教’[5],旧说谓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[6],以为法于天下,若礼乐刑政
[1] 《庄子·秋水》:“夫鹓雏,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,非梧桐不止,非练实不食,非醴泉不饮。于是鸱鸮得
腐鼠,鹓雏过之,仰而视之,曰:‘吓!’”鸱鸮即猫头鹰,以为鹓雏要夺它的腐鼠,便发出恐吓的声音。
比喻自以为是,以一己私心度人。
[2] “一句”指上句“为圣人之心”。
[3] 刘观时:王阳明的学生。
[4] 《张子全书》卷三:“言有教,动有法,昼有为,宵有得,息有养,瞬有存。”
[5] 《中庸》:“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,修道之谓教。”
4445
之属。此意如何?”
先生曰:“道即性即命,本是完完全全,增减不得,不假修饰的,何须要圣人品节?却是
不完全的物件。礼乐刑政是治天下之法,固亦可谓之教,但不是子思本旨。若如先儒之说,下
面由教入道的,缘何舍了圣人礼乐刑政之教,别说出一段戒慎恐惧工夫?却是圣人之教为虚设
矣。”
子莘请问。
先生曰:“子思性、道、教皆从本原上说,天命于人则命便谓之性,率性而行则性便谓之
道,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教。率性是诚者事,所谓‘自诚明,谓之性’也;修道是诚之者事,
所谓“自明诚,谓之教’
[1]也。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;圣人以下,未能率性,于道未免有过不及,
故须修道。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,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,都要循着这个道,则道便是个教。
此‘教’字与‘天道至教’[2]‘风雨霜露,无非教也’[3]之‘教’同。‘修道’字与‘修道以仁’
[4]同。人能修道,然后能不违于道,以复其性之本体,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。下面‘戒慎恐惧’
便是修道的工夫,‘中和’便是复其性之本体。如《易》所谓‘穷理尽性,以至于命’‘中和
位育’便是尽性至命。”
一二九
黄诚甫问:“先儒以孔子告颜渊为邦[5]之问,是立万世常行之道[6],如何?”
先生曰:“颜子具体圣人,其于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备,夫子平日知之已深,到此都不
必言,只就制度文为上说。此等处亦不可忽略,须要是如此方尽善。又不可因自己本领是当了,
便于防范上疏阔,须是要‘放郑声,远佞人’。盖颜子是个克己向里、德上用心的人,孔子恐
其外面末节或有疏略,故就他不足处帮补说。若在他人,须告以‘为政在人,取人以身,修身
以道,修道以仁’‘达道’‘九经’[7]及‘诚身’许多工夫,方始做得,这个方是万世常行之道。
不然,只去行了夏时,乘了殷辂,服了周冕,作了韶舞,天下便治得?后人但见颜子是孔门第
一人,又问个为邦,便把做天大事看了。”
[6] “旧说”指朱熹在《中庸章句》中的解释:“圣人因人物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,以为法于天下,则谓之教,
若礼、乐、刑、政之属是也。”品节,即按等级、层次加以评价和规定。
[1] 语出《中庸》。
[2] 《礼记·礼器》:“天道至教,圣人至德。”
[3] 《礼记·孔子闲居》:“天有四时,春秋冬夏,风雨霜露,无非教也。”
[4] 《中庸》:“故为政在人,取人以身,修身以道,修道以仁。”
[5] 《论语·卫灵公》:“颜渊问为邦。子曰:‘行夏之时,乘殷之辂,服周之冕,乐则《韶》《舞》。放郑
声,远佞人。郑声淫,佞人殆。’”
[6] 朱熹《论语集注》引程颐言:“盖三代之制,皆因时损益。及其久也,不能无弊……故孔子斟酌先王之礼,
立万世常行之道,发此以为之兆尔。”
[7] 《中庸》:“天下之达道五,所以行之者三,曰:君臣也、父子也、夫妇也、昆弟也、朋友之交也……凡
为天下国家有九经,曰:修身也、尊贤也、亲亲也、敬大臣也、体群臣也、子庶民也、来百工也、柔远人也、
怀诸侯也。”一三〇
蔡希渊问:“文公《大学》新本,先‘格致’而后‘诚意’工夫,似与首章次第相合。若
如先生从旧本之说,即‘诚意’反在‘格致’之前,于此尚未释然。”
先生曰:“《大学》工夫即是‘明明德’,‘明明德’只是个‘诚意’,‘诚意’的工夫
只是‘格物致知’。若以‘诚意’为主,去用‘格物致知’的工夫,即工夫始有下落。即为善
去恶,无非是‘诚意’的事。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,即茫茫荡荡,都无着落处,须用添个
‘敬’字,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,然终是没根源。若须用添个‘敬’字,缘何孔门倒将一个
最紧要的字落了,直待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?正谓以‘诚意’为主,即不须添‘敬’字。所以
提出个‘诚意’来说,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。于此不察,真所谓‘毫厘之差,千里之缪’。大
抵《中庸》工夫只是‘诚身’,‘诚身’之极便是‘至诚’。《大学》工夫只是‘诚意’,‘诚
意’之极便是‘至善’。工夫总是一般。今说这里补个‘敬’字,那里补个‘诚’字,未免画
蛇添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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