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、儒佛之辨 守仁的致良知说,在当世和后世曾受到强烈的批评。批 评者的主要口实,是说致良知说类禅。在他揭致良知教之前, 就有人说他是禅。守仁《赠郑德夫归……
四、儒佛之辨
守仁的致良知说,在当世和后世曾受到强烈的批评。批 评者的主要口实,是说致良知说类禅。在他揭致良知教之前, 就有人说他是禅。守仁《赠郑德夫归省序》说:西安郑德夫 将学于阳明子,闻士大夫之属议阳明之学是禅学,就打消了 从学的念头。后与江山周以善等人从阳明门人那里考究王学, 认为不是禅,方从阳明子游,亲闻其说后,才释然于怀,具 弟子之礼而师事之。在揭致良知教后,斥其类禅就更多了。 《明儒学案·粤闽王门学案》载薛侃为守仁辩诬。有人问薛侃 说,阳明之学类禅,可信不可信呢?薛侃回答说:绝不类禅。禅之得罪圣人有三个方面,省事则剃发,去欲则割爱,厌世 则遗伦,这三条禅都有而阳明有吗?回答说:没有。薛侃又 说:圣学异于禅学亦有三个方面。它言静之体即统其用,言 动之用即合其体,言用之天下则没有不适用之处,所以一本 立而五伦备,这是阳明所有,而禅难道有吗?回答说:没有。 那么为什么说他是禅呢?回答说:因为他废书、背书、涉虚。 又万历十二年十月,大学士申时行上疏为陈献章、王守仁辩 护说:“其谓禅家宗旨者,必外伦理,遗世务而后可。今孝友 如献章,出处如献章,而谓之禅,可乎!气节如守仁,文章 如守仁,功业如守仁,而谓之禅,可乎?”①刘宗周则在《重 刻王阳明先生传习录序》中说:“先生之言,固孔孟之言,程 朱之言也。而一时株守旧闻者,骤诋之曰‘禅’。”②可见,明 世的人,以为守仁致良知说类禅,是普遍的。
清代学人批评守仁,最重要的一条,亦是认为致良知是 禅。如康熙年间陆稼书著《学术辨》云:“自阳明王氏倡为良 知之说,以禅之实,而托儒之名。”③戴震说:“陆子静、王文 成诸人,就老庄释氏所指者,即以理实之,是乃援儒以入于 粹者也。”④又说;“陆王,主老释者也;程朱,辟老释者也。”⑤ 这些批评,亦是承明人的口实而来。
应该认为,说守仁的致良知论类禅,亦不是捕风捉影之 论。中国自魏晋以后,儒佛道形成三教鼎立的局面。三教之间既互相排斥,又互相兼取。佛有取于儒道的地方,儒亦有 取于佛道之处,这原是学术发展的一般趋势。王学在发展过 程中受禅的影响,或有兼取于禅,原不足为怪。在宋明儒学 大家中,守仁与别人不同之处,是他公开承认禅学和圣学只 有毫厘之差,曾以一厅三房的比喻,表达了儒佛道三教同源 的思想。并在讲学中,特别是在思想成熟之前的讲学中,经 常引用二氏的话头来解孔孟之学。不像程朱等人,在哲学理 论上虽兼取于佛,但对佛又采取严厉的批判态度。故人们认 为守仁致良知类于禅,亦不能说没有根据。对于守仁与禅学 的理论渊源,我们在第二章的王学理论渊源一节已略有论述。 但如果因此而认为守仁的致良知同于禅、类于禅,那又是错 误的。因为一如陈荣捷先生在《王阳明与禅》一文中所指出 的,守仁批评禅实多于取于禅。
守仁自己对心学和禅学的不同有很多分疏。他认为儒禅 的主要不同,在于禅遗人伦物理,有体而无用;而致良知说 则不遗人伦物理,既明体又达用。遗人伦,绝物理,明体而 不达用,只求个人的解脱,这是自私。而不遗人伦物理,既 明体又达用,视天下为一家,这是大公。故致良知说与禅的 区别又是公和私的区别。他对混淆儒禅心性之学的观点,表 示了很大的不满。他说:禅学和圣人之学,其主旨都在推广 扩充心性,从这点上说,禅学与圣人之学没有多少区别。但 圣人之求尽其心,是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,吾之父子已亲,而 天下有未亲,吾心就有未尽处;吾之君臣已义,而天下有未 义,吾心就有未尽处;吾之夫妇已别,长幼已序,朋友已信,而天下有未别、未序、未信,则吾心就有未尽处。于是就有 纪纲政事之设,有礼乐教化之施,目的是裁成辅相,成己成物,而推极吾心之良知。推极吾心之良知而后家齐、国治、天 下平。禅学自然也以心立论,但是它仅仅停留在心上,认为 天下达道即吾心,我只要不昧于心就可以了,又何必关心心 外之事?心外之事有未当未义,又何必要推极其心?他们也 把这叫作尽性,而不知这已经陷于自私自利之中了。所以他 们外人伦遗物理,以此用以独善其身或许还可,但是绝对不 能治天下国家。所以,圣人之学无分人己、内外,惟以天地 万物为心,而禅学因其自私自利,而有人己内外之分。这是 两家最大的差别。现在从事于心性之学的人,如果他们外人 伦,遗事物,这可以把它叫做禅。如果他们未尝外人伦,遗 事物,而专以存心养性为事,这就是圣门精一之学,怎么可 以叫它禅学呢?①应该认为,守仁对儒禅差别的把握是准确 的。儒佛的区别不在一个重理一个重心,或者一个重外一个 重内,或者一个重渐修一个重顿悟。儒学内部有重理或重心、 重渐修或重顿悟的区别,佛学内部亦有重理或重心、重渐修 或重顿悟的不同。儒佛的区别,从根本上说,在于佛学是出 世主义,而儒学则是入世主义。守仁早年笃信二氏,后来所 以与二氏决裂,并不在于他意识到佛学心性理论之非,而在 于他认识到二氏绝弃入伦物理。因此他义无反顾地绝弃二氏, 而归宗孔孟。
守仁还指出,佛氏标榜不著相,其实是著相;儒家著相, 其实不著相。所谓著相,指拘于世事形相;不著相,是超越 世事形相。弟子不懂,守仁解释说:“佛怕父子累,却逃了父子,怕君臣累,却逃了君臣,怕夫妇累,却逃了夫妇。都是为个君臣、父子、夫妇著了相,便须逃避;如吾儒有个父子, 还他以仁;有个君臣,还他以义;有个夫妇,还他以别;何 曾著父子、君臣,夫妇的相?”①守仁以著相不著相区分佛儒, 亦有见地。佛家无疑以空为标榜,但一切世事果然是空,又何必出家离世?故空的背后是不空,不著相的背后其实是著 相。而儒却不说空道无,只以仁义礼智处理人伦日用。
在修养方法上,守仁指出佛氏离却事物而儒却不离事物。 有人问佛氏亦务养心,为什么不可以治天下国家?守仁回答 说:“吾儒养心,未尝离却事物,只顺其天则自然,就是功夫。 释氏却要尽绝事物,把心看作幻相,渐入虚寂去了。与世间 若无些子交涉,所以不可以治天下。”②又说:“彼顽空虚静之 徒,正惟不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,以致其本然之良知, 而遗弃伦理,寂灭虚无以为常,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, 孰谓圣人穷理尽性之学而亦有是之弊哉?”③佛氏遗外而重 内,遗弃人伦物理,自然以虚灵养心;儒家以天下名教是非 为己任,其养心修己,自然不能离却事物。故佛儒之分,不 在是否主张养心,而在是否离却人伦日用以养心。守仁区分 佛儒的这一观点,是他以出世与入世区分佛儒的自然延伸,亦 具深刻性。
守仁在《象由文集序》中说:
陆氏之学,孟氏之学也。而世之议者,以其尝与晦翁之有同异,而遂诋以为禅。夫禅之说,弃人 伦遗物理,而要其归极,不可以为天下国家。苟陆 氏之学而果若是也,乃所以为禅也,今禅之说与陆 氏之说,其书具存,学者苟取而观之,其是非同异, 当有不待于辩说者,而顾一偈群和,剿说雷同,如 矮人之观场,其知悲笑之所自,岂非贵耳贱目,不 得于言而勿求诸心者之过欤!①
守仁这里是为陆氏辩诬,亦是为自己辩诬。这一辩诬有事 实依据,是可以成立的。守仁虽然并不像正统的儒家那样贬 佛,亦不讳言儒佛在理论上有相同之处,并不以类禅而自耻, 但是对于心学与禅学的不同,他还是一一加以分疏,而昭示 学者的。可惜后之言守仁之学类禅者,并没有仔细研究和正 视守仁的这些分疏,依然断言守仁的致良知脱胎于禅宗,这 是不能不令人遗憾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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