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、“朱子晚年定论”说 守仁的学术思想,以其与朱子学有异,在当时受到时儒, 特别是朱子后学的批评。因此,如何协调自己与朱学的关系, 始终是守仁一生学术活动中的一大……
六、“朱子晚年定论”说
守仁的学术思想,以其与朱子学有异,在当时受到时儒, 特别是朱子后学的批评。因此,如何协调自己与朱学的关系, 始终是守仁一生学术活动中的一大问题。
守仁早年曾对朱子说采取公开批评的立场。《传习录上》 载守仁与徐爱论学,斥朱子说:“朱子格物之训,未免牵合附 会,非其本旨。”又说”朱子错训’格物‘,只为倒看了此意, 以’尽心知性’为’物格知至’,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, 如何做得?”②守仁的这些话,就是公开指斥朱子的。据《年谱》所载,守仁与徐爱论学发生在正德七年十二月,时守 仁升南京太仆寺少卿,与徐爱同舟归越的路途中。大抵龙场 以后,南都以前,守仁对朱子都采取这一批评态度。
但公开的批评一方面很容易激起朱子后学的反感,另一 方面又在弟子中助长批评朱学的风气,容易挑起学派之间的 争端。故正德九年官留都时,守仁改变了这一做法,而采取 编辑《朱子晚年定论》的方式调合与朱子思想的矛盾,以尽 量减少王学传播中的阻力。《朱子晩年定论》又在正德十三年 与古本《大学》、《传习录》一起刻于南赣。可以说编刻《朱 子晚年定论》,是他一生学术活动中的重要事件。
所谓《朱子晚年定论》,即收集朱子与友人论学的34封 书信,编为一辑,认为这些书信,是朱子晚年学术思想的定 见;此前所论,皆是其中年未定之论,不足为据云云。《朱子 晩年定论序》说:
守仁早岁业举,溺志词章之习,既乃稍知从事 于正学,而苦于众说之纷挠疲薾(ěr),茫无可入,因求 诸老、释,欣然有会于心,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!然 于孔子之教间相出入,而措之日用,往往缺漏无归; 依违往返,且信且疑。其后谪官龙场,居夷处困,动 心忍性之余,恍若有悟,体验探求,再更寒暑,证 诸《五经》、《四子》,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海也。然 后叹圣人之道坦如大路,而世之儒者妄开窦径,蹈 荆棘,堕坑堑,究其为说,反出二氏之下。宜乎世 之高明之士厌此而趋彼也!此岂二夭之罪哉!间尝 以语同志,而闻者竞相非议,目以为立异好奇;虽
每痛反深抑,务自搜剔斑瑕,而愈益精明的确,洞 然无复可疑;独于朱子之说有相抵悟,恒疚于心,切 疑朱子之贤,而岂其于此尚有未察?及官留都,复 取朱子之书而检求之,然后知其晚岁固已大悟旧说 之非,痛悔极艾,至以为自诳诳人之罪,不可胜赎。 世之所传《集注》、《或问》之类,乃其中年未定之 说,自咎以为旧本之误,思改正而未及,而其诸 《语类》之属,又其门人挾胜心以附己见,固于朱子 平日之说犹有大相谬戾者,而世之学者局于见闻,不 过持循讲习于此。其于悟后之论,概乎其未有闻,则 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,而朱子之心无以自暴于后世 也乎?
予既自幸其说不律于朱子,又喜朱子之先得我 心之同,然且慨夫世之学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说, 而不复知求其晩岁既悟之论,竞相呶呶(náo),以乱正学, 不自知其已入于异端。辄采录而裒(póu)集之,私以示夫 同志,庶几无疑于吾说,而圣学之明可冀矣!①
守仁的这一序言要点有三:(1)述说自己从生活实践体悟出 来的心学理论是无可怀疑的。它与朱学的矛盾只是与其中年 未定之说的矛盾。(2)朱子晚年有其定论,他已经大悟中年 之说的非是,只是思改正而未及。(3)世儒只拘守朱子中年 之论,而不闻其晚年定论,所以扰乱正学。他之所以编辑 《朱子晚年定论》,目的在使同好不疑他的心学以光大圣学。
守仁很看重自己的朱子晚年定论说,认为它既帮助传播 了心学,又因为它是朱子自己的文章,更堵住了朱门后学者 的口,达到了一箭双雕的目的。正德十四年,即在刻《朱子 晚年定论》一年以后,他在给安之的信中说,官留都时因为 反对者很多,编辑《朱子晚年定论》,是想借此以解纷。最近 门人刻于雩(yú)都,士大夫读过以后,往往有开悟,不想得此书 的帮助,省去了好多口舌之劳。近年来篁墩诸公曾作《道 一》篇宣传心学,读此书的因为先怀党同伐异之念,所以不 但起不到传道作用,反而激其为怒。现在我只取朱子自己的 话加以宣传,我自己不加一辞,虽有偏见之人,也无所施其 愤怒了。①守仁对于制造晚年朱子反对中年朱子的方式,以减 少王学与朱学的矛盾,是颇为自得的。
守仁的《朱子晚年定论》辑有朱子34封书信,从其内容 上看,朱子的确有检讨往日过于支离,忘己逐物,贪外虚内 之病,以致误己误人,不能不自悔的话。如《答何叔京》云: “若使道可以多闻博观而得,则世之知道者为不少矣。熹近日 因事方有少省发处……乃今晓然无疑。”“向来妄论’持敬‘之 说,亦不自记其云何,但因其良心发见之微,猛省提撕,使 心不昧,则是微工夫底本领。本领既立,自然下学而上达矣。 若不察看心发见处,即渺渺茫茫,恐无下手处也。”《答吕子 约》云:“熹亦近日方实见得向日支商之病,虽与彼中证候不 同,然忘己逐物,贪外虚内之失,则一而已。”《与周叔谨》云: “熹近日亦觉向来说话有大支离处,反身以求,正坐自己用功 亦未切耳。因此减去文字工夫,觉得闲中气象甚适。”《答陆象山》云:“熹衰病日侵……所幸近来日用工夫颇觉有力,无 复向来支离之病,甚恨未得从容而论。”①朱子书信中的这些 话,孤立地看,确实有反悔以往教人钻研书册的意思,他所 表现的重心重内的倾向,与守仁及陆九渊亦有某些相似。但 是这里的问题是,这些书信是否其晚年所作?它能表明朱子 晚年思想已与中年不同吗?
在这个问题上,守仁显然有只顾需要,而有失考论之实。 朱子生于宋高宗建炎四年,卒于宁宗庆元六年,终年71岁。 要说晚年,在50岁以前是决谈不上晚年的。但是收入《朱子 晚年定论》中的书信,依据陈来先生《朱子书信编年考证》,其中《答何叔京二》作于朱孝宗乾道四年,时年朱子39岁; 《答张敬夫》作于宋孝宗淳熙二年,时年朱子46岁;《答林择 之》作于宋孝宗乾道六年,时年朱子41岁;《答林充之》和 另一封《答林择之》作于朱孝宗乾道五年,时年朱子40岁。 此外的一部分,作于50到60岁之间。平心而论,《朱于晩年 定论》中的许多书信是不能称为朱子晚年定论的。 这一点,当 时已有不少学者指岀过。正德十五年六月,守仁在江西擒获 宁王后,至泰和,时少宰罗钦順家居以书问学,即向他指出 《朱子晚年定论》考据失实,其中不乏早年之作。守仁自己也 不能不承认这一点,其答书云:
其为《朱子晚年定论》,盖亦不得己而然。中间年岁早晚诚有所未考,虽不必尽出于晚年,固多出 于晚年矣。然大意在委曲调停以明此学为重,平生于朱子之说如神明蓍龟,一旦与之背驰,心诚有所 未忍,故不得已而为此。“知我者,谓我心忧,不知 我者,谓我何求;盖不忍抵牾(wǔ)朱子者,其本心也, 不得已而与之抵牾者,道固如是,不直则道不见 也。①
这说明,守仁的《朱子晚年定论》是缺少事实根据的。
收入《朱子晚年定论》里的书信,虽说有重心重内的倾 向,其实并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。朱子的思想体系, 把形上世界和形下世界加以区别,以理先气后,人人具一太 极,物物有一太极,人心具众理而应万物为特征,以格物致 知,即物穷理为方法,构成一个严密的理论体系。朱子非不 重视心,其不同于王学之所在,在宇宙论上是认理气为二,在 道德修养和认识论上是析心理为二,知先行后,而不同于守 仁的理气合一、心理合一、心物合一、知行合一等等。因此, 这些书信虽有反省以往为学方法之处,我们也并不能说是大 悟往日学说之非的。如说朱子的思想有一发展过程则可,分 朱子思想有中年未定之见和晚年已定之论则不可。在理论上, 守仁的朱子晚年定论说也是缺少依据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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