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、四句教首句释义 在四句教中,“无善无恶心之体”是最受非议的一句。晚 明的学者,他们对四句教的批评和驳斥,多半集中在首句上。 如上述怀疑天泉证道的刘宗周说:“若……
二、四句教首句释义
在四句教中,“无善无恶心之体”是最受非议的一句。晚 明的学者,他们对四句教的批评和驳斥,多半集中在首句上。 如上述怀疑天泉证道的刘宗周说:“若心体果是无善无恶,则 有善有恶之意又从何处来?知善知恶之知又从何处来?为善 去恶之功又从何处起?无乃语语断流绝港乎?①宗周对四句 教首句的批评,在当时具有典型性。守仁作为有明一代的大 儒,以传孟子性善说为己任,其学以致良知为宗旨,开口为 善,闭口去恶,而今却倡为无善无恶心之体,这的确是有些 奇怪的。
问题是什么是心之体?心之体即心的本然自然状态。在 古代,心是一个具有多义的哲学范畴。有指心为思维器官,如 孟子言“心之官则思”。有指心为道德意识,如孟子言恻隐、 羞恶、辞让、是非为心之四端,仁义礼智为心所固有等等。有 指心为能照,即认识的能力,如守仁说:“学者惟患此心之未 能明,不患事变之不能尽。”②有指心为天地万物的本体,如 守仁说:“言心则天地万物皆举之矣。“如此等等。守仁除了 没有在思维器官的意义上言心外,心的其他几种意义,在文 录中皆随文交替使用,其中最重要的,是道德心和本体心。
善恶是一道德范畴。凡守仁在道德层面上言心,他确实是视心为至善无恶的。如说:“至善是心之本体。”“至善只是 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。”“人性皆善,中和是人人原有的,岂 可谓无?”“至善者性也,性元无一毫之恶,故曰至善。”①“性无不善,故知无不良,良知即是未发之中,即是廊然大公,寂 然不动之本体。”“至善者,心之本体。”②“至善者,心之本体 也。心之本体,那有不善?” “夫子说’性相近‘,即孟子说 ‘性善‘,……人生初时,善原是同的。”③“天命之性,粹然至善的。”④如此等等。在这些地方,守仁都是认为心就是性,椊然至善的。因为这些,故刘宗周说:“先生每言,至善是心之 本体。又曰:’至善只是尽乎天理之极,而无一毫人欲之私。’ 又曰:‘良知即天理。’录中言‘天理’二字,不一而足,有时说‘无善无恶者理之靜‘,亦未尝径说,‘无善无恶是心 体。“⑤许敬庵说:“文成宗旨,元与圣门不异,故云性无不 善,故知无不良,良知即是未发之中,此其立论至为明析。…… 今以心意知物俱无善恶可言者,非文成之正传也。”⑥从守仁 视心或性为至善无恶来说,刘宗周、许敬庵等人怀疑无善无 恶心之体为守仁所说,亦不是毫无道理。
但是,守仁论心,还有超越于至善无恶的意义者在。这 也就是说心在守仁那里,除了道德层面的意义外,还有认识 层面、本体层面的意义。总的来看,守仁早年论心,侧重在道德层面上,而晚年论心,则侧重在认识和本体的层面上。 《年谱三》载天泉证道,守仁把人心本体譬为太虚,认为太虚 之中,日月星辰,风雨露雷,阴霾饐气,虽然样样都有,但 都没有成为太虚障碍,人心本体也是这样。守仁以太虚喻心 体,显然,这里的心体已超越了道德层面上的意义。超越了 道德层面,也就超越厂善恶,即无善无恶了。在能照或心本 体的意义上说,心体原是无体,而只以万物为体,在心体能 照面前妍者妍而媸者媸,而心体本身则无妍媸,人们总不能 说心体照妍是善,照媸是恶。在这个意义上,心体可以言昏 明,但不可以言善恶是显而易见的。钱德洪释无善无恶心之 体说:
人之心体一也,指名曰善可也,日至善无恶亦 可也,曰无善无恶亦可也。曰善,曰至善,人皆信 而无疑矣,又为无善无恶之说者,何也?至善之体, 恶固非其所有,善亦不得而有也。至善之体,虚灵也,犹目之明,耳之聪也。虚灵之体,不可先有乎 善,犹明之不可先有乎色,聪之不可先有乎声也。目 无一色,故能尽万物之色;耳无一声,故能尽万物 之声;心无一善,故能尽天下万事之善。今之论至 善者,乃索之于事事物物之中,先求其所谓定理者, 以为应事宰物之则,是虚灵之内先有乎善也。虚灵 之内先有乎善,是耳未听而先有乎声,目未视而先 有乎色也;塞其聪明之用,而窒其虚灵之体,非至 善之谓也。……虚灵之蔽,不但邪思恶念,虽至美 之念,先横于中,积而不化,已落将迎意必之私,而非时止、时行之用矣。故先师曰:“无善无恶者心之 体”,是对后世格物穷理之学,先有乎善者之言 也。①
在这里,钱德洪点岀心体的特征在于虚灵不昧,他显然是把 心体看成是能照和本体,而不是性或天理的。正是在这一意 义上,他阐述了 “无善无恶心之体”之义。可以说,德洪作 为守仁的高足弟子,是比较准确地把握四句教的“无善无恶心之体”的意义的。
其实,《传习录》中有很多段落都是在能照和本体的意义 上说心的,如把心体譬为明镜,说:“圣人之心如明镜,只是 一个明,则随感而应,无物不照,……只怕镜不明,不怕物 来不能照。”守仁弟子徐爱说:“心犹镜也。圣人心如明镜,常 人心如昏镜。近世格物之说,如以镜照物,照上用功,不知 镜尚昏在,何能照!先生之格物,如磨镜而使之明,磨上用 功,明了后亦未尝废照。”②把心喻为镜,如同把心喻为太虚 一样,都是视心为能照,而不是视心为天理或准则的,以其 能照,故能感通万物而成天地万物的本体。在这一意义上的 心体,当然是既不能说善也不能说恶的。
《传习录下》还记有守仁如下一段话:
“心体上着不得一念留滞,就如眼着不得些尘 沙。些子能得几多?满眼便昏天黑地了。”又曰:
“这一念不但是私念,便好的念头,亦着不得些子。 如眼中放些金屑,眼亦开不得了。”①
守仁这一段话所要说明的问题是与上面太虚、明镜之喻一样 的。它强调心体的本色是全体莹彻,略无纤尘,恶既害心,善 亦害心。用现代的话说,他强调能照不能有主观成见,事先 既不能有恶念,亦不能有善念,心之照物,只在随感而应,妍 者妍而媸者媸。如“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,一向着意去好 善恶恶,便又多了这分意思,便不是廓然大公。《书》所谓无 有作好作恶,方是本体。所以说’有所忿懥好乐,则不得其 正’。正心只是诚意功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,常要鉴空衡平, 这便是未发之中。”②清代的戴震等人以为守仁认心为无善无 恶是不贵善,显然是一个误解,原因在于他不知守仁此处所 谓心,是一能照心和本体心,而不是道德心。
需要指出的是守仁的无善无恶心之体,并不同于告子的 性无善无恶。从形式上看,二者没有多少差别,但彼此的涵 义实有不同。吿子的性无善恶,主要在否定仁义道德为人性 所固有,以善恶在外而不在内,取决于后天而不取决于先天。 有如水流,决诸东则东流,决诸西则西流,从而与性善说相 对立。而守仁的无善无恶心之体,则是在能照和本体的意义 上言心,所以他强调心体必须纤尘无染,随物感通,过而即 化,不滞不留。这与他在道德的层面上言心是粹然至善并不 矛盾,所以守仁的无善无恶心之体,并没有偏离或违背儒家的性善说。
王门后学,在为无善无恶心之体的辩解中,多以无善无 恶即是至善回答论敌。在广义上说,固然可以说心体能照物,亦是至善。但这一辩解其实已离开守仁的原意,因为守仁说 “无善无恶心之体”,是在认识力和本体意义上说心,而不是 在道德层面上说心。如果无善无恶即意味着至善,那么,说 无善无恶心之体,也就等于说至善无恶是心之体,守仁又何 必不直说至善无恶心之体,而必说无善无恶心之体,反而使 自己的观点,在形式上类于他所反对的告子的“性无善恶”, 以启他生前身后的学术争端呢?
应该认为,守仁虽认为心性是一,“心即性,性即理”,尽 心即是尽住,但在事实上,守仁的心范畴外延依然要比性大, 特别是在晚年使用心范畴时,更是如此。这也就是说,在守 仁哲学里,如同在朱子哲学体系里一样,性只是一个道德层 面的范畴,而心除了道德层面上的意义外,还有认识和本体 层面上的意义。如说:“圣人之心如明镜,只是一个明,则随感而应,无物不照,未有已往之形尚在,未照之形先具者。”① 四句教中的无善无恶心之体也正是这样。如果我们在此处用 性字代替心,把无善无恶心之体改成无善无恶性之体,就会 不通。王门后学中一些人或骇于无善无恶心之体的提法,或 以无善无恶即至善来为守仁辩解,究其原因,就在于不解此 处的心不是性的意义,而是比性有更为广泛的能照和本体层 面的意义。朱子论心,偏重于认识的意义,强调的是物来能 照;言性,则偏重于道德的意义,强调的是仁义礼智之实。守
仁晚年所说的心和性,事实上二者已不是一而是二,他的这 一理论路向,与朱子区分心与性其实无异。
三、四句教后三句释义义
守仁逝世以后,学者对四句教的批评,多半集中在首句, 而对四句教的后三句,则基本没有什么异议。但守仁在世时, 钱德洪和王畿关于四句教的分歧,则主要在后三句,而对首 句,则基本没有争议。因此,依据守仁的一贯思想,弄清四 句教后三句的涵义,乃是一个重要问题。
四句教第二句是“有善有恶意之动”。这是承第一句“无 善无恶心之体”而来的。在守仁看来,心无善恶,而意却有 善恶。守仁所谓意,有意念、意识、意向意义,意念、意识 是主体的念虑或识见,意向是主体的欲望或选择,皆属于 《中庸》已发的范围。依守仁的思想,这是有善有恶的。
心体既无善恶,作为心体之动的意,为什么是有善有恶 呢?王畿以内外表里的关系释心意知物,认为心体既无善恶, 意也必然无善恶。他说:“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,意即是 无善无恶之意,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,物即是无善无恶之 物。”①事实上,守仁哲学里的心意范畴具有多义性。因此,心 意的关系亦视心意的意义而定。如果以心为潜在的意识,意 为显现的意识,则应当说,心无善恶,意亦无善恶,意如有 善恶,则心亦当有善恶。因为这里的心意关系是显微的关系。如果以心为能照,意为感物而起,就不能说心无善恶,意亦无善恶了。正如我们可以说镜无妍媸,而不能说所照亦无妍媸一样。守仁四句教里的心,有如我们在上节所论,显然是 指能照的本体,而不是潜在的意识,故心体虽无善恶,而意 却有善恶。
在守仁看来,意所以有善恶,首先是因为心体虽无善恶, 但常人之心,不能不有私智的昏蔽、私欲的阻隔,一有昏蔽 阻隔,则其意念思虑,不能不有私意恶念。如人有好名好色 好货之心,皆可以障蔽良知,而使至善之性,不得充分地表 现。他说:“人性皆善,中和是人人原有的,岂可谓无?但常 人之心既有所昏蔽,则其本体虽时时发见,终是暂明暂灭,非 其全体大用矣。”①在其暂明的时候,意可以说是善,在其暂 灭的时候,意即为恶了。故守仁强调诚意。他说:“心之发动 不能无不善,故须就此处著力,便是在诚意,如一念发在好 善上,便实实落落去好善;一念发在恶恶上,便实实落落去 恶恶。意之所发,既无不诚,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?”②
其次,意有善恶,还在于意又是人的意向。既是意向,就 不能不有好恶取舍之心。《传习录上》载守仁与弟于薛侃的一 段对话:
侃去花间草,因曰:“天地间何善难培,恶难去?”
先生曰:“未培未去耳。”少间,曰:“此等者善恶, 皆从躯壳起念,便会错。”侃未达。曰:“天地生意, 花草一般,何曾有善恶之分?子欲观花,则以花为
善,以草为恶,如欲用草时,复以草为善矣。此等善恶,皆由汝心好恶所生,故知是错。”曰:“然则 无善无恶乎?”曰:“无善无恶者理之静,有善有恶 者气之动。不动于气,即无善无恶,是谓至善。”①
守仁在这里指出,天地万物,有如花草,就其本身而言,原 是无善无恶的。只是人以其意向取舍不同,而有善恶之分。观 花者以草为恶,而用草者又以草为善,这种意之善恶与上述 所谓意念意识之善恶不同的是,意念意识的善恶是有客观标 准的,如合天理即善,循人欲即恶。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。而 意向是善是恶,则因人而异,甲以花为善,草为恶,乙则以 草为善,花为恶,因人不同而不同。守仁认为,人的意向虽 然不能无善恶之情,但是必须使自己的意向摆脱气的主宰而 纳入理的轨道,方是诚意复心体的功夫。
第三句“知善知恶是良知”,是说对善恶的自我认识。人不但能为善为恶,而且能自知为善为恶。他孝,能自知为孝, 不孝,亦能自知不孝;他忠,能自知为忠,不忠,亦能自知 不忠。这种对自己德行的自我认识,是人特有的能动性的表现。在守仁的哲学里,这被称为良知。虽然,良知有多种属 性,如我们在致良知一章里已经指岀过的,良知是天理,是 准则,是至善,是主宰,是睿智,是自觉和自信,但最重要 的属性,当是天理和睿智。以其是天理,所以是准则、至善、 主宰;以其有睿智,所以成自觉、自信等。
良知为什么能知善知恶呢?在守仁看来,这是因为良知有思的功能。守仁说:
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,故良知即是天理。思是良知之发用。若是良知发用之思,则所思莫非天 理矣。良知发用之思自然明白简易,良知亦育能知 得。若是私意安排之思,自是纷纷劳扰,良知亦自会分别得。盖思之是非邪正,良知无有不自知 者。①
因为良知能够自知,故一念之发,一事之感,其为至善,良 知能自知;其为不善,良知亦能自知,并不带要他人提醒。故 人依着良知,自能调节自己的言论和行为,自能见善而思齐, 见恶而改过。舍却良知,便不能辨别善恶是非,所以诚意只 在致其良知。
第四句“为善去恶是格物”,是说复心本体的途径。守仁 虽然主张知行合一,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,但却不能说知 善知恶就是为善去恶,或者说有良知即有美行。如果良知即 是美行,也就无须说致良知了。有学者指出过,在阳明“致 良知学说中,至少在逻辑上良知是先于致知的,从这方面说, 阳明晚年的致良知思想中已不强调知中有行,行中有知,知 即是行,行即是知的思想”②。这是很有见地的。故守仁在提 出知善知恶是良知后,还强调以格物功夫为善去恶。
格物为什么能为善去恶呢?守仁认为,格物就是正念头。 良知所知之善,虽欲爱好它,如果不就意之所在的事上实实 在在地去做它,即下一番格物功夫,则虽有爱好之念,犹不 能说爱好之念是真诚的,为善之行是落实的。良知所知之恶, 虽欲厌恶它,如果不就意之所在的事上实实在在地去掉它,即 下一番格物功夫,则厌恶之意就不能说是真诚的,去恶之行 是落实的。只有对良知所知之善,在意之所在之事上实实在 在而为,对良知所知之恶,在意之所在的事上实实在在去不 为,则良知所知就无亏缺障蔽,良知始能得到推广和扩充。这 也就是说,无格物,良知虽然知善知恶,却不能落实在行为 上为善去恶。在这里,守仁是以良知为知,而以格物为行的。 故要为善去恶,必须以格物为途径。守仁的这一观点,虽与 知行合一相悖,却是积极和合理的。
四、四句教的逻辑结构
守仁四句教的涵义,已如上述。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四 句教所昭示的逻辑结构。
守仁心本体论的主要范畴是心、意、知、物。由心而意 而知而物,这是本体发而为用;由物而知而意而心,这是发 用复归于本体。故心、意、知、物有着逻辑上的紧密联系。守 仁说:“身之主宰便是心,心之所发便是意,意之本体便是知, 意之所在便是物。”①又说:“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,指主宰 处言之谓之心,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,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
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:只是一件。”①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而不 是四事,只是一件而不是四件。但是四者虽是一事、一件,却 具有内外表里的不同,从本体到发用,有着层层转岀的关系; 从发用到本体,亦有着层层回归的关系。这一理论路向,在 四句教里有着充分的体现。
守仁四句教最高的范畴是心。四句教里的心,不是意识 或道德层面上的心,而是能照意义上的心,或本体的心。以 其是能照或本体的心,故心体超越于万物,超越于善恶,所 以说无善无恶心之体,这是守仁心本体论的基石。
本体必表现为发用,无发用也就没有本体。心必发为意, 无意就不可能见心。大致说来,四句教中的心,相当于《中 庸》“喜怒哀乐之未发”句中的未发,而所谓意,则相当相对 于“未发”的已发。意有善恶,这是因为意属于经验层面,而 不是本体层面,是照物而起的意念,而不是能照的本体。无 善无恶的心发而为有善有恶的意,这是守仁心本体论的展开, 是本体向发用的过渡。
在四句教里,知是一复杂的问题,守仁所谓知,是有善 无恶的良知。良知有体有用,在体的意义上,它同于心本体; 在用的意义上,它是对行为准则和对善恶的认识。四句教里 的良知,当属后者。但在与意的关系上,守仁又时常以知为 体,以意为用。《传习录上》守仁答徐爱问,说“心之所发便 是意,意之本体便是知”。同卷答陆澄问心知意物,也说“心 之灵明是知,知之发动是意”。《答顾东桥书》言:“其虚灵明 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,有知而后有意,无知则无意矣,
知非意之体乎?”守仁的这些话,都有知体意用的关系。但四 句教里知与意最重要的区别似不在这里,而在意有善恶,而 知则有善无恶。守仁说:“意与良知当分别明白。凡应物起念 处,皆谓之意。意则有是有非,能知得意之是与非者,则谓 之良知。依得良知即无有不是矣。”①意有善恶,而知能知善 知恶、有善无恶,故诚意在于致知。心体由意而知,由有善 有恶之意而知善知恶之知,这是守仁心本体论进一步的展开, 是由本体到发用的深入。
四句教体系最外层的概念是物。在守仁那里,物有多重涵义。四句教里的物,是指主体的践履,即行事,守仁曾强 调,“意之所在,必有其物,物即事也。”②如意用于事亲,事 亲即为一物;意用于治民,治民即为一物;意用于读书,读 书即为一物等等。不离意而言物,或者说不离心而言物,这 是贯穿守仁心本体论的一条主线。心体由意而知而物,这是 从本体到发用的完成,守仁四句教所昭示的心本体论,就是这样一个逻辑结构。
除了本体论的意义外,四句教又具有功夫论的意义。而 且在主要意义上说,四句教是守仁的功夫论。在天泉证道中, 守仁虽然肯定王畿的四无是接利根之人,而德洪的四有接中根以下之人,彼此应该相资为用,但他又强调说:利根之人, 世所难遇,本体功夫,一悟尽透,这是颜子和程明道都不敢 承当的,岂可以轻易要求常人做到!人有习心,只可教他在 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,而不可只去悬空想个本体,一切事为俱不着实,养成一个虚寂的毛病!也就是说,必须坚持四有 的立场,实实在在地为善去恶。显然,守仁是把四句教作为 功夫论来加以强调的。
四句教作为功夫论,意涵着格物、致知、诚意和正心,这 是一个环环相扣的链条,后一环均以前一环为前提,前一环 又以后一环为归宿,不可错乱或躐等。《传习录下》云:
然至善者,心之本体也。心之本体,那有不善? 如今要正心,本体上何处用的功?必就心之发动处 才可著力也。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,故须就此处着 力,便是在诚意,如一念发在好善上,便实实落落 去好善,一念发在恶恶上,便实实落落去恶恶。意 之所发,既无不诚,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?故欲 正其心在诚意。工夫到诚意,始有著落处。然诚意 之本,又在于致知也。所谓人虽不知,而己所独知 者,此正是吾心良知处,然知得善,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,知得不善,却不依这个良知便不去做,则 这个良知便遮蔽了,是不能致知也。吾心良知既不 能扩充到底,则善虽知好,不能著实好了,恶虽知 恶,不能著实恶了,如何得意诚?故致知者,意诚 之本也。然亦不是悬空的致知,致知在实事上格,如 意在于为善,便就这件事上去为,意在于去恶,便 就这件事上去不为,去恶固是格不正以归于正,为 善则不善正了,亦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也。如此,则 吾心良知无私欲蔽了,得以致其极,而意之所发,好 善去恶,无有不诚矣!诚意工夫,实下手处在格物也。①
在守仁那里,道徳修养功夫的终极目标是复心本体,但复心 本体又不可在心体上着力,而必须在心之所发,即意念上去 恶归善,故复心本体在诚意。诚意又以知善知恶为条件,故 诚意又必在致知。致知又不可悬空去致,又必须在事实上用 功,故致知必在格物。由内而外而言,正心必诚意,诚意必 在致知,致知必在格物。由外而内而言,有格物始有致知,有 致知始有诚意,有诚意始可正心。这便是四句教所昭示的功 夫论。
在四句教所昭示的功夫论里,最重要的当然是为善去恶 的格物。因为无格物,致知、诚意、正心都将落空。但守仁 又强调格物、致知和诚意不可偏废。《大学古本序》云:
是故至善也者,心之本体也。动而后有不善,而 本体之知,未尝不知也。意者,其动也,物者,其事也。至其本体之知,而动无不善。然非即其事而 格之,则亦无以致其知,故致知者,诚意之本也。格 物者,致知之实也。物格则知致意诚,而有以复其 本体,是之谓止至善。……是故不务于诚意而徒以 格物者,谓之支,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诚意者,谓之 虚,不本于致知而徒格物诚意者,谓之安。支与虚 与妄,其于至善也远矣。②
守仁的这一段话,既强调格物、致知、诚意不可躐等,任意 颠倒,又强调格物、致知、诚意不可偏废。作为功夫论的不 同环节,四句教所包含的格物、致知、诚意、正心乃是不可 分割的。
应该认为,在理论渊源上,四句教无疑源于《大学》的 正心、诚意、致知、格物。《大学》云:“欲修其身者,先正 其心;欲正其心者,先诚其意;欲诚其意者,先致其知,致 知在格物。”又云:“物格而后知至,知至而后意诚,意诚而 后心正,心正而后身修。’‘四句教的无善无恶心之体,是为复 心本体制造依据的,发挥的正是《大学》的正心思想;有善 有恶意之动,是为诚意作论证的,继承的正是《大学》的诚 意思想;知善知恶是良知,目的在于致知,论证的正是《大 学》的致知思想;为善去恶是格物,指的是格物的内容,阐 述的正是《大学》的格物思想。但四句教不同于《大学》的 是,《大学》的诚意、致知、格物属于修身的功夫,正心亦属 于修身的功夫,因为《大学》所提及的心,是经验和道德层面上的心,而不是超越经验和道德层面的本体心,而守仁四 句教无善无恶的心是本体心,本体超越于善恶,故不可言善 恶。所以《大学》的正诚致格只是功夫论,而守仁的四句教 则既是功夫论,又是本体论。
总之,由本体而功夫,由功夫而本体,心、意、知、物 由内层层转出,心一而物万;物、知、意、心由外而内渐渐 还原,物万而心一,这就是守仁四句教理论的逻辑结构。这 一逻辑结构,是守仁哲学思想的基本结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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